十天后是柳宗元1250岁农历生日。
谨以此文，纪念才高而不幸的柳先生。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宋人严羽：“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
（一）遥远
暮春的洛阳。
刘禹锡闲卧在窗牖下，几上的橘子垒成一个小堆。午后暖阳倾泻，使室内泛起柔和的光。
刘禹锡半眯着眼，伸手拣来一只橘子，在日光下捻动着。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
他想起愚溪的千树木奴，想起柳州的百株黄柑，想起更遥远的，南楚嘉树。
如今，在曾以为遥不可及的晚岁，已经遥不可及的故友，又用这些小物事牵动着他的思绪。
战国时屈子的《橘颂》自然是遥远的，曾经鲜活的少年时光、意气结群英的革新岁月、故人文墨中栩栩如生的湘楚山林，也都成了遥远的过去。
故人日已远。韩退之说他成仙了，“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为柳州一方神灵。白乐天笃信佛家后缘之说，也曾劝慰他道，来世尚有重聚之期。
刘禹锡是断然不信这些的。人死，即终生无相见。哪有天、哪有神呢？
千岁之前，屈子曾对天发问。千岁之后，又有柳子为他作答。
子厚也不信这些。刘禹锡不自知地微笑起来。
故人书信言谈中提及的种种碎片，穿越时间，又在此刻来到他面前。
关于屈灵均，故人与屈灵均。
（二）少年
彼时，他还是长安少年。
“八郎，难得天晴，出去走走吧？”
“会试在即，午后还没温书呢，二姐随大姐先去罢。”
踏青的好时节。柳宗元虽没什么赏玩的兴致，长年闷在家里也是无聊的很。是啊，该出去走走了。
读过书，也顾不上小憩一会儿，柳宗元便步出亲仁坊，信步走到善和坊旧宅。
宅里的旧物也没剩多少，不过还有御赐三千卷藏书。没落贵族，衣食是不宽裕了，只余长安城里三座宅第、城西数顷田地和这些书籍，尚能照耀河东柳氏昔日的辉煌。
步上藏书阁，书卷的清气抚上面颊，柳宗元的眉头舒展开来。
雕花的窗棂漏入光亮。柳宗元拾起一本书，小心拍了拍尘灰。《楚辞》。
在他亲仁坊的案上，也摆着一本《楚辞》，只不过这本要更旧些，是他儿时读过的。
轻轻捏住页脚，翻过几张脆弱的薄纸。《离骚》。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
“来……”
柳宗元猛抬起头。
“吾道夫先路……”
唯有轻尘微扬，消散在阁楼的昏暗角落。
可他分明听到了召唤。
“来吧……”
是屈子？
亦或是他自己？
（三）革新
“励材能，兴功力！”
“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
贞元二十一年，三月三。
十二年前，他是新科进士，折花曲江；今朝，他已是身处朝堂中央的礼部员外郎，革新集团的核心人物。
一众青年踌躇满志，决心一改弊政、中兴大唐。就此，便不必再哀民生之多艰。
在这曲水流觞的日子，柳宗元伫立于江岸，春风盈面。
“始仆之志学也，颇慕古之大有为者。”
革新，也是千年前的屈原所做的。
扶摇直上的柳宗元不会想到，风波一跌逝万里，他竟与屈子踏上了同一条谪路。
（四）浮湘
“船家，这是到了何处？”
“此处是汨罗江，用不着多久，便到零陵了。”
“汨罗江……”柳宗元走到船头四望，“船家，能否在前头小沚稍停片刻？”
宦官权重，革新派打压无果。顺宗皇帝被阉党挟迫禅位，太子李纯登基为帝，是为宪宗。
数月间，革新派尽数流放南方。不为其他，只为曾反对立李纯为太子一事，便是不可活之罪，更遑论朝中政敌协心同攻、添油加醋，意欲置革新派众人于死地。
柳宗元受贬为邵州刺史，半途又加贬永州司马。此番实是有职无权，与囚徒无异。
湘楚一带，好一幅凄凉景象。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
“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
“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柳宗元徐步行于岸边，揽一把香草，弯腰置在空地上。
“荃蕙蔽兮，胡久而不芳？”
千年前的古人，衣珮余香，至今犹存。
他体恤民众，他变法改革，他枉遭罢黜，他以身殉国……他错了吗？
不，他没有错。
那一缕清芳，感召着无数文人志士，踏上他所开之路。
来吧。
“怀先生之可忘。”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五）永州
“你当你是谁，长官叫你出去一趟还拖拖沓沓的！下回再这般不情不愿，仔细你的皮！”
“是。”
“哼。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罪人，还摆什么架子……”
小吏与几个随从，大摇大摆地出了龙兴寺。
柳宗元缓缓直起腰，抬起头，放下叉在一起作揖的双手，木然回身，朝自己的住处走去。
到了永州，作为戴罪之人，不但无权，连公家配的住房也没有，只得寄居龙兴寺。
转眼已是三个年头。
初到之时，凫鹳戏于中庭，蒹葭生于堂筵，一片荒芜。
柳宗元在此种植草木，修架桥梁，开辟花径，布置石头，觅得一幽深静谧之处。
怎奈，终是不得安宁。
各路小人仗着有些官职，嚣张跋扈，专来骚扰欺侮他这罪犯。在世人非议的唾沫星子都能把他淹死的时候，有权势的更要来踩上几脚。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
母亲到永州未逾半年便病逝了。自己三十余岁的年纪，也是百病缠身，药吃得比饭还多，行则膝颤、坐则髀痹。
就这样，那些人还要来折磨他。
现任刺史虽与他有些亲故，却也是贬谪中人，照顾不了几分。
推开厢房的门，柳宗元扶着墙剧烈地咳嗽起来，勉强摸到窗边，闭上眼一顿吐，像是要将小人灌下的酒清干净似的。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他也想过像屈原一样投江自尽。
往昔，年少气盛，名满长安，只向着道义而行，哪里顾忌过流言和嫉妒，面对奸人头也不曾低一下，更无论察言观色、见风使舵。
如今却由不得他了。
母亲去世，做儿子的因戴罪而不得尽孝扶柩回乡，每到寒食，只得面向北方祖坟，长号大哭、以首顿地；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不得不整日给龌龊之人陪着笑脸、说尽好话……
入郡腰恒折，逢人手尽叉。
屈辱至此，不如沉渊而殒命，一死了之。
可又不能即死。
大中之道尚未求得，利安元元的抱负尚未实现，怎能寻找这样的方法以求解脱！
何况，他还没有儿子。
茕茕独立，孤单一人，身败名裂，到地下如何见得柳氏列祖列宗？
……天哪。
柳宗元无力地倒在榻上，疲惫至极。
“乞手巧，乞貌巧；乞心通，乞颜容；乞我爹娘千百岁，乞我姊妹千万年……”
寺院庭中，传来女子细语。
柳宗元步出门去，只见有人摆设祭品正在祭祀，一边叩头一边祈祷。
走近香案，询问那女子，才知当晚正是七夕夜，姑娘祭祀织女，祈求驱走愚笨、换得灵巧。
愚笨？天下还有什么人愚笨过我？
柳宗元凄然自笑。
待女子离去，柳宗元整衣束冠，在仙案前持香跪地。
他不信天命，怀疑鬼神。可如今苟且偷生，混混沌沌，不知何时才是尽头。众叛亲离，世人唾弃，不求神明，还待如何？
他自暴自弃地想着，将额头往地上撞。
“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舌，纳以工言。文辞婉软，步武轻便……”
乞词念毕，已是泪痕满面。
他倦极了，倚着香案，便沉沉睡去。
一阵芳香溢满庭院，揉进他的眠梦。
兰芷的清气促使他睁开了眼。
夜深露重，雾气缭绕。
“你很绝望？”一个声音轻声问他。
柳宗元惊起四顾。
“别怕。”
模糊的影子逐渐清晰。云雾中走出一人，芰荷为衣、芙蓉为裳，佩带悠长如陆离，繁饰缤纷、珮环脆响。
他走近了，用带着幽兰芬芳的罗帕，温柔地拭去柳宗元颊上的泪水。
“先生……”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先生……”
“都会过去的，别怕。”
“来，随我走走去罢。”
柳宗元跟在屈原身后，不知走向何处，只是茫茫然紧随着前辈飘飘的衣袂。
行至湘江畔，集满兰草的水边。
“你所讲的一切，我都了解。我也曾经历这样的不幸。”屈原采下两棵蕙兰，“很多人问我，明知君王不察，为何仍坚持立场，落得流放蛮荒。唉，世果以吾为狂。”
“吾知先生之不忍。”柳宗元真诚地看着他。
“我的故国没有了，”屈原闭上眼轻轻摇头，“而你还可以相信，你所苦苦追求的，不会辜负你。希望会在前方等待你的。”
“希望？”柳宗元悲戚地苦笑着，“如今误落千山，身为孤囚，朝堂上下恨不得我死了才好……”
“那就做好你认为自己该做的事吧。”屈原的语气很温和，神情中流露着已死之人的平静与历尽沧桑的哀怜，“你有这个决心，宁可受辱也不会改变，我知道。”
柳宗元常年垂泪的眼睛与屈原的对视着，总是黯然的目光难得又带上了锋芒。他坚定地说：“愿抱拙终身，蹈前烈而不颇。”
晨雾升起。
是道别的时候了。
屈原徐徐移步，踏入雾蒙蒙的水中，身影渐渐不见，带走一缕香风。
“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
（六）重回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北归的诏书一到，柳宗元躺倒在愚溪畔的小丘上，放声笑着。
他已有十年不曾如此发自内心地欢喜了。
五年前，他遍游永州山水，觅得愚溪。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他心觉喜欢，便买下溪岸一块地，往后在此定居。
楚越之郊环万山。有时携谪友醉卧山间，仿佛融于山水造化之中，可得片刻解脱；但待到清醒，又觉这山水宛若牢笼，身陷无边无涯的深渊。
十年，宪宗皇帝不曾松松紧攥的拳头。
现在，终于能回家了。
再过汨罗江。
柳宗元归心似箭，顾不上停留，只是伫立木兰舟尾，面临江风。
风推着小舟，一层层抹开波浪。重重叠叠壁垒似的困着他的群山，如今大开归门，送他远去。
有清气拂面。
先生。
他触得香风的衣角，轻轻闭目。
春来了。
（七）再逐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
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柳宗元垂目坐在船舱里。
更远了。柳州，更远了。
回到长安，莫说挽起袖子重新大干一场，未待他安定下来，宪宗皇帝又是大手一挥。
再贬。
贬得更远些。
手指抚上自己鬓角的白发，望着铜镜中憔悴的人影，柳宗元叹了口气。
老了，真的老了。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中兴大唐、光耀门楣……
不过是少年的一场梦罢了。
“子厚，到湘江了，不出来看看么？景色还不错。”刘禹锡从船头走下来。
柳宗元反手将铜镜盖在榻上，背过身去，摇了摇头。
刘禹锡绕到他面前。
“怎么哭了？”刘禹锡一手搭上柳宗元肩头，安慰似地拍了两下，一手却揉了揉自己发酸的鼻子。
“好啦，哭多了伤身体的。”刘禹锡见柳宗元抬袖抹掉了泪，便松开手在他身侧坐下。
“我们还回得去吗……”柳宗元对着窗外的江水喃喃，声音轻得几乎不可闻。
他心里已然有了答案。
他不愿承认，不敢承认，不该承认。但他心知肚明。
柳州刺史，再不济也是一州长官。
算了。
不甘与愤懑都无济于事，他已不年轻了。
唯余垂泪。
偶尔微笑，带着绝望的平和与释然。
当年三闾大夫遇一渔人，歌曰：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屈原遂去，不复与言。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
（八）柳州
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
柳州真可谓是蛮烟棘雨。
毒虫异蛇、飓母瘴气、满野强贼；尚未开化、言语不通，异服殊音不可亲。
初至此地，前生奇疮，后染霍疾。好不容易鬼手脱命，就饥行夜坐设方略、与贼人周旋，不顾身体虚弱亲自上阵击鼓；方言难懂，便请来翻译，坐阵公堂少有休憩。
不然，贬谪至此，何以立信树威。
短短数年，革其乡法、释放奴婢，兴办学堂、破除迷信，开凿水井、垦地植树……
柳州人民谁还记得他是戴罪之身。
他就是神明。
整日为了公事操劳，倒是少顾得自己郁闷了。
反之，自己终能有用于一方，他很高兴。
他做好了自己该做的、和一切能做的事情。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治所安定下来，他又想起自己。
想起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想起站上峰头也望不到的故乡，想起长眠永州的女儿，想起共来百越文身地的友人，和他们少年时的美梦。
他们的梦光芒万丈。
“来吧……”
有个声音引领他们踏上漫漫长路。
先贤开辟之道，他们毫无顾忌地重蹈，绝不保留。
一朝梦碎，孤臣泪尽，滞异乡，不自由。
说着“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幻想着晚岁归田去、黄发相看万事休。
实则没有回头。虽体解，犹未变。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倚在柳树下，柳江岸的微风和缓地吹着，试图抚平他的创伤。
柳州淳朴热情的人们都围过来，与他说笑，端上最好的食物、甘甜的井水。
他有时如往昔那般滔滔不绝地讲，有时只是淡淡地笑、静静地听。
他手种黄柑二百株。
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殊风限清汉，飞雪滞故乡。
他走在柑树之间，同楚客，怜皇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他的故乡在北方。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他只能简单地期昐着柑橘成熟，手攀南国的枝条叹息。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可惜，他没能待到那一天。
他死了。
柑橘红了。
（九）苦橘
故人和屈子一样，那么喜爱橘子。
柳州罗池畔的黄柑，早已成林。
不过，柑橘柑橘，柑终不全然是橘，比橘要多一层苦。
刘禹锡剥开一个橘子。
尝一瓣，是苦的。
他的笑也是苦的。
他压根不爱吃橘子。
The end.
附：所用诗文
（翻译直接百度复制的，有些不对的照注释改了）
（一）
愿岁并谢，与长友兮。——屈原《橘颂》
木奴千树属邻家。——刘禹锡《伤愚溪》
手种黄柑二百株。——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受命不迁，生南国兮。——屈原《橘颂》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柳宗元《重别梦得》
昔年意气结群英。——刘禹锡《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口号五首》
故人日已远，窗下尘满琴。——刘禹锡《缺题》
侯朝出游兮暮来归，春与猿吟兮，秋鹤与飞。——韩愈《柳州罗池庙碑》
（二）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不抚壮而弃秽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骐骥以驰骋兮，来吾道夫先路！
——屈原《离骚》
（三）
励材能，兴功力，致大康于民，垂不灭之声。——柳宗元《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屈原《离骚》
始仆之志学也，甚自尊大，颇慕古之大有为者。——柳宗元《答贡士元公瑾论仕进书》
风波一跌逝万里，壮心瓦解空缧囚。——柳宗元《冉溪》
（四）
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屈原《离骚》
后先生盖千祀兮，余再逐而浮湘。
求先生之汨罗兮，揽蘅若以荐芳。
愿荒忽之顾怀兮，冀陈辞而有光。……
沉璜瘗佩兮，孰幽而不光？荃蕙蔽兮，胡久而不芳？……
既媮风之不可去兮，怀先生之可忘！
（先生逝世后约一千年的今天，我又一次被贬逐乘船来到湘江。为访求先生的遗迹我来到汨罗江畔，采摘杜蘅向先生敬献芳香。愿先生在荒茫中能顾念到我，让我荣幸地向你倾诉衷肠。……沉在水底和埋进土里的美玉，怎么会变得幽暗无光？香草被隐藏起来，怎么会因时间久了就失去芳香？……既然这恶劣的世风难以改变，我只有长怀先生永不遗忘。）
——柳宗元《吊屈原文》
（五）
左降官韦执谊、韩泰、陈谏、柳宗元、刘禹锡、韩晔、凌准、程异等八人，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旧唐书·宪宗本纪》
凫鹳戏于中庭，蒹葭生于堂筵。——柳宗元《闵生赋》
其始龛之外弃地，予得而合焉，以属于堂之北陲。凡坳洼坻岸之状，无废其故。屏以密竹，联以曲梁。桂桧松杉楩楠之植，几三百本，嘉卉美石，又经纬之。俛入绿缛，幽荫荟蔚。步武错迕，不知所出。——柳宗元《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草中狸鼠足为患，一夕十顾惊且伤。——柳宗元《笼鹰词》
行则膝颤、坐则髀痹。——柳宗元《与李翰林建书》
宁溘死以流亡兮，余不忍为此态也。
鸷鸟之不群兮，自前世而固然。
何方圜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
高余冠之岌岌兮，长余佩之陆离。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
佩缤纷其繁饰兮，芳菲菲其弥章。
——屈原《离骚》
年少气锐，不识几微，不知斡鞘否，但欲一心直遂。……
神理降罚，又不能即死。犹对人言语，求食自活，迷不知耻，日复一日。……
每遇寒食，则北向长号，以首顿地。……
立身一败，万事瓦裂，身残家破，为世大僇。
（由于自己年少气盛，不识时务，不懂得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也不管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恰当，而只是一味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做下去，随心所欲，意气用事。……神明又给我以惩罚，使我想一死了之都不能够。只好整天给人陪着笑脸。说尽好话，求得饭食，苟且偷生，一天又一天地在这个世上活着，迷迷糊糊地不知羞耻。……每当寒食节的时候，我都面向北方长号大哭，用头撞地。……自己如果在世上立身一旦失败，那么一切事情也就跟着失败，分崩离析，一蹋涂地，自身受到摧残，家庭遭到衰败，这是人生中最大的耻辱。）
——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
不顾虑以周图兮，专兹道以为服。谗妒构而不戒兮，犹断断于所执。……
将沉渊而殒命兮，讵蔽罪以塞祸？惟灭身而无后兮，顾前志犹未可。……
苟余齿之有惩兮，蹈前烈而不颇。死蛮夷固吾所兮，虽显宠其焉加？ 配大中以为偶兮，谅天命之谓何！
（我不去顾及任何的东西，周全的思考也是不去做的，只是一味地专心向这种道义不停地走下去。流言和嫉妒根本威胁不到我，我不去防备那些，因为我自己心中的目标是永远存在的。……我打算像屈原一样投江自尽，但怎么能寻找这样的方法来抵消自己的罪过呢？想一想自己没有子嗣就这样离开人世间，过去立下的志向还没有来得及实现。……假使我这一生还有什么悔恨的，也绝对不是踏上前代仁人志士走的路而不偏斜。为了自己心中的志向而死在荒芜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在位当权的人怎么能将我超过？让中庸之道作为我的准则，天命又能把我怎么样！）
——柳宗元《惩咎赋》
吾亦有所大拙，傥可因是以求去之。乃缨弁束衽，促武缩气，旁趋曲折，伛偻将事，再拜稽首……
敢愿圣灵悔祸，矜臣独艰。付与姿媚，易臣顽颜。凿臣方心，规以大圆。拔去呐舌，纳以工言。文词婉软，步武轻便。齿牙饶美，眉睫增妍。突梯卷脔，为世所贤。……
至夜半，不得命，疲极而睡。……
泣拜欣受，初悲后怿。抱拙终身，以死谁惕！
（我也非常笨拙，也许可以因此乞求织女星帮助我去掉它。于是系好冠带，整好衣服，迅速迈步前行，屏住呼吸，我从旁边快步绕道走过去，弯腰行礼，开始祈祷。我跪在地上，一再叩首行礼。……我大胆地请求你改变已经造成的祸害，怜惜同情我艰难的处境。请授予我媚人的姿态，改变我顽劣的容貌；把我这端正耿直的心肠变得能善于随机应变；拔掉我这不会说话的舌头，使我善于巧言令色；使我能把文章写得委婉曲折，步履变得轻便，牙齿长得丰美，眉毛更加漂亮；使我能随波逐流，甘愿委屈求全，去博取世人的称赞。……我含着眼泪下拜，很高兴接受指教，初听时我很悲痛，后来就心悦诚服。我决心坚守自己的节操终身不变，纵然因此而死，也不感到畏惧！）
——柳宗元《乞巧文》
委故都以从利兮，吾知先生之不忍。……
世果以是之为狂。
——柳宗元《吊屈原文》
我今误落千万山，身同伧人不思还。——柳宗元《闻黄鹂》
况我万里为孤囚。——柳宗元《放鹧鸪词》
投迹山水地，放情咏《离骚》。——柳宗元《游南亭夜还叙志七十韵》
（六）
南来不作楚臣悲，重入修门自有期。
为报春风汨罗道，莫将波浪枉明时。
——柳宗元《汩罗遇风》
清莹秀澈，锵鸣金石，能使愚者喜笑眷慕，乐而不能去。——柳宗元《愚溪诗序》
楚越之郊环万山兮，势腾涌夫波涛。纷对回合仰伏以离迾兮，若重墉之相褒。——柳宗元《囚山赋》
（七）
好在湘江水，今朝又上来。
不知从此去，更遣几年回？
——柳宗元《再上湘江》
今朝不用临河别，垂泪千行便濯缨。——柳宗元《衡阳与梦得分路赠别》
（八）
射工巧伺游人影，飓母偏惊旅客船。
从此忧来非一事，岂容华发待流年。
——柳宗元《岭南江行》
到官数宿贼满野，缚壮杀老啼且号。
饥行夜坐设方略，笼铜枹鼓手所操。
奇疮钉骨状如箭，鬼手脱命争纤毫。
今年噬毒得霍疾，支心搅腹戟与刀。
——柳宗元《寄韦珩》
郡城南下接通津，异服殊音不可亲。……
愁向公庭问重译，欲投章甫作文身。
——柳宗元《柳州峒氓》
破额山前碧玉流，骚人遥驻木兰舟。
春风无限潇湘意，欲采蘋花不自由。
——柳宗元《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
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柳宗元《别舍弟宗一》
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柳宗元《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柳宗元《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孤臣泪已尽，虚作断肠声。——柳宗元《入黄溪闻猿》
回朕车以复路兮，及行迷之未远。……
虽体解吾犹未变兮，岂余心之可惩？
——屈原《离骚》
皇恩若许归田去，晚岁当为邻舍翁。——柳宗元《重别梦得》
耦耕若便遗身老，黄发相看万事休。——刘禹锡《重答柳柳州》
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
谈笑为故事，推移成昔年。
——柳宗元《种柳戏题》
橘柚怀贞质，受命此炎方。
密林耀朱绿，晚岁有馀芳。
殊风限清汉，飞雪滞故乡。
攀条何所叹，北望熊与湘。
——柳宗元《南中荣橘柚》
几岁开花闻喷雪，何人摘实见垂珠？
若教坐待成林日，滋味还堪养老夫。
——柳宗元《柳州城西北隅种柑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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